这里是,幸福安心委员会。
前言
写在150小时4分,伊春西林隔离处所
尽管我是无神论者而非基督教徒,但我知道,在基督教中,“13”这个数字十分晦气。这趟列车的车次也以“13”开头,K1394/1/2/3,1391是13的107倍数,似乎注定了我们这趟旅程凶多吉少。
写在9个月以后,同江
现在我是基督徒了。
写在9个月以后,同江
那时候的人们都疯了,那时候的我也是。
(相关资料图)
-9小时36分 天津
2022年12月1日5时18分
当我还在北京酣睡时,K1393次列车缓缓停靠在天津车站。十四个小时后我在这趟列车上得知,有四个混管阳性上了车,其中一位的座号在12车厢。
这是列车离开佳木斯的第四天,列车运行的第12小时45分,也是列车上疫情的开始。昨天下午,K1391由烟台返回佳木斯,这趟17编组的列车途径6省,停靠40站,全程2671公里,单程运行37小时49分。
为了减少人口流动带来的疫情传播,往返沈、哈、京三局的直通列车被大规模停运,此时也正值提前的返乡潮,因此,这趟列车上了大量买短坐长的无票旅客,车厢狭小,人多而杂,这个脚本,和2021年初的K350一样。车上有什么情况,我并不能未卜先知,从G975下车以后我不计划在沈阳停留,因此K1393成了唯一的选择。
-5小时12分 北京-山海关
2022年12月1日9时42分
列车运行的第17小时09分,我此时刚踏进北京朝阳站的售票厅。这四名混管阳性者被报告给列车,列车立即启动应急预案,封锁了5车、7车、12车与14车,关闭了所有车厢之间的端门,他们在山海关被送下了车转交地方防疫进行排查,列车乘务组暂停换班,餐车立即停售食品,各车厢靠对讲机联络,准备过山海关再进行的查票工作被停止,列车值班员自己也被隔离在了12车——办公席在12车。这件事,列车没有在广播中通知,13车的旅客甚至不知道12车、14车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们的直觉与列车员的只言片语告诉他们——列车上有阳性,而且情况已经很严重。四位旅客被送下车后,车厢仍然保持封锁,解封要等到山海关的报告均为阴性。12车的旅客们度过了百无聊赖的一白天。
我在北京朝阳站不是辽宁朝阳站吃了顿32元的包子作为早餐。从民族大学到朝阳站,接驳车开了一个小时三十分,路线大致沿西六环-莲石路-莲花池路-宣内大街-前门大街-崇西大街-北京站东街-京通快速路-东四环-姚家园路一线,沿途阳光明媚,人们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没发生。我站在三楼,望着人满为患的候车厅中众生痛苦地在队列里扭动,如同热水中煮着的蛆虫。
虚假的繁荣已经落幕,真正的逃难刚刚开始。
G975,北京朝阳始发,沈阳终到,由于京沈动车大幅减少,沈阳周边的四平、铁岭、抚顺、通辽、彰武一带已经很难再坐到进京列车,这趟车不停阜新、朝阳,时刻特别好,因此就成了香饽饽,我在朝阳站排队听前面的售票员说,车票已全部售罄了。单组的复兴号CR400BFG塞不下如此多的人。
我们的前趟车,是终到哈尔滨的G929,检票口喊了两遍准备停检,却仍有人姗姗来迟,车不等人,他上不去车,退票重买G975已不可能,改签就只剩16点的一趟,届时他将在22点抵达哈尔滨,和K1393到哈西的时间差不多。
我没拎行李箱,全身上下带的东西不超过五公斤,不会蠢到提前二十分钟甚至四十分钟就在检票口排队,而是在三楼商贸区看着他们开检的时候出洋相,检票口广播一声令下,所有人玩了命往闸机上挤。为了提高通行效率,一部分铁路车站在改造电子客票以后取消了刷脸功能,仅凭刷身份证就能通过,因此某种意义上拿了别人身份证只要沿途不查票也能蒙混过关,北京朝阳站也取消了刷脸功能以提高效率,但仍有倒霉的身份证刷不上闸,旅客直接拿行李箱把闸顶开的事存在。
这个车站就像当年专门为京九线修建的北京西站一样,专门为去往东北的动车准备,北京朝阳站跟辽宁朝阳站一样,东北含量很高,绝对不会有人持反对意见。凭借着口音辨识能力,我能分辨出辽宁各个地方的人在这一撮人中的比例,可以立即构建一个COCA(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),甚至能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掺杂着通辽人:把鞍山读成“安扇”、本溪读成“苯洗”的就是鞍山人跟本溪人,持海蛎子味东北口音,但我一句都听不懂的绝对是丹东人跟营口人,半句重音极重的蒙古语半句汉语“儿式块欠(二十块钱)”的是通辽的蒙古族,说海蛎子味的胶辽官话,我也听不懂的大概就是大连人。
为什么我说这里没有赤峰人跟辽西人,因为到赤峰有专门的动车,这车不停朝阳也不停阜新更不停锦州,没人会想不开从沈阳倒。列车检票广播喊了四遍,我看检票口没那么多人,该上车的上车了,我也下了电梯准备检票了。
-2小时54分 锦州-承德
2022年12月1日12点00分,K1393次行驶在沈山线上,还有八分钟到锦州,此时已经运行了19小时27分。而我们的列车驰骋在京沈线上,刚从承德南开出。我扫了二维码点餐,没有反应,环顾四周,没人推车,我把衣服扔在座位上去餐车买东西吃,按理说在饭点,动车组餐车应该会提供盒饭,15元跟40元的可能都会有,由于午饭不能不吃,我决定当一次冤种,去餐车吧台问一下有没有饭。
一个正在吧台里休息的列车员(确实不是劳务派遣)从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一个自热,扔在吧台上说“五十。”我瞄了一眼定价表,确实是有这个50的“套餐”而不是自热,说:“50的这不是‘套餐’么,怎么变自热了呢?”
“对呀,麻辣牛肉套餐。”
我扫了码,付了钱,看来沈阳出发时这趟车确实没有配冷链盒饭,因此,就按照方便面的办法配了这种没有自热包的残疾自热上车。列车员撕开包装袋,把两个料理包一股脑倒到盒子里,用一次性筷子搅一搅,扔掉一次性筷子,倒上热水扣上盖,转手扔进厨房的一群微波炉中的其中一个,对我说,“两分钟啊。”
过了两分钟,饭热好了,但餐车只有吧台没有座位,我只能走回座位吃,碰见了一个男列车员,他全副武装,说:“很香啊”。
饭很难吃,除了肉量不值得挨骂以外,其余一无是处,堪称我长途旅行中除了16年坐K266被鱼刺卡嗓子以外最难吃的一顿饭,不过我似乎没得选,因为只带了十瓶安慕希。
-30分 沈阳
2022年12月1日 14:24,K1393马上到达沈阳站。
我与对象握手告别,分道扬镳。她登上沈阳到通辽的城际列车,并在我抵达四平之前,在通辽刺骨的寒风中排队做核酸,在通辽站出站的长龙中,被检测出COVID-19阳性。
与全国的高架车站一个模子,沈阳站的B1是出站层,1F作为售票安检厅,2F作为候车大厅,3F则是商贸区。我上次抵达沈阳是2016年8月17号,只记得我在2126次上辗转反侧,痛苦地坐了通宵,第二日晚间乘K1021,毫无希望地返回了伊春。作为抽象之都,沈阳实在没能给我留下太多印象,对我来说与四平、白城没有任何区别。两趟车给我留下的换乘时间并不多,只有一个多小时,出门走不远就得立即回来,与其过了闸机大义凛然把命交给卡点,倒不如走一次站内换乘。
与记忆中差不多,沈阳过了六年没大变化,除了灯可能是集体换过一次,以至于泛黄的灯光裹上了历史的包浆;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,沈阳局热衷于把每一寸不动产都变现,大量的候车区被开辟为收费按摩区,哪怕是普通的座椅,也改上了充电装置,当然,也是收费。热水机的冷水功能被关闭,旁边不远就有一台自助贩卖机,贩卖咖啡、奶茶之类的饮品。候车室旁边有小卖店,卖着食品、饮料、方便面、茶叶蛋,以及我从来用不上的晕车药,和我闻之色变的槟榔。
沈阳站除了贵宾室,还开了VIP休息区,这个区域是沈阳车站除了热水以外,为数不多不需要另花钱的服务,但前提是支付宝会员,或是什么携程、飞猪一类的,“铁路畅行”常旅客却不能拿积分兑换服务,如果我说软席候车室是计划经济时代给地方大员的特权,那么市场经济的VIP休息区就是注定要和它们割席甚至不共戴天了。
三楼的商贸区绝大部分都已经人去铺空,几个杂牌子快餐苟延残喘,我记得当时在沈阳站西站房的三楼,有一个大型自选超市,2016年那时就很扎眼,时隔多年,超市的牌子还在,但牌子上的品牌一半是京东、另一半则是桃李——就是常吃的桃李,这是后计划经济时代的东北,为数不多市场遍布全国的轻工业企业,商铺紧闭着,显然是已经黄了。
K1393在沈阳上车的乘客,没有沈阳通辽城际列车的三分之二多。无论多少人,我都下决心决不在检票之前排队。
一束花,一束白花,映入了我的眼帘,它被丢弃在第九检票口旁边的一个不可回收垃圾桶跟前,整洁得不像是遗弃物。我站在它旁边,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它的主人,可能它的主人就决意让它留在这里,我在它被保洁员当作垃圾扔进垃圾桶之前拍下了这张照片,直到它被拽碎扔掉,我都不明白这束花的用意,二十多个小时以后我处理这些照片,发现了花上写的字:
“You are sunshine.”(你即阳光。)
我始终琢磨不明白,它是别有用心还是无心之举,这句话不像是祭奠,倒像是希望。在84浸泡过的震后废墟上,盛开的往往不是摆渡死灵去往彼岸的石蒜,却是一些无名花。踏着白雪前来的灵魂不会被一束花提醒,梦想、希望、生机被永远埋在了三年前的一场大雪中。
0分 沈阳14又0/0站台
2022年12月1日14:54,K1393次提前进站,此时是其运行的第二十二小时二十一分。
我尾随着站台上的人流,知道无论如何都能上的去车,尽管现在1393的票没了,可我毕竟有座号,只不过我并不知道,我在车上到底会有如何的“奇遇”。
当我慢吞吞走到12车的位置时,站在门口的列车员拼命朝我挥手,让我去隔壁上车。客运员也拼命朝我喊:“来13车!12车上不了!”
13车门口早已挤满了人,正好这里挨着出站扶梯,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挤在一起,动弹不得。随便一看13车里面已经挤成豆包,而12车里面相当宽松。眼看着离开车还有五分钟,这些人为什么不去12车挤?
有一个背着麻袋的人与人群硬碰硬,使劲往前推,结果他被人群反弹,狠狠地砸在车门框子上,我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头骨碰撞声。
一位老人刚到车门口,眼看着13车要满员挤不进去了大声嚷嚷要出来要退票,那个戴眼镜的客运员比他们更急,骂道:“操你妈的,上去了别往下走!”接着他转过头,对着我们这几个没上去车的说:“你们几个往前走上15车16车!车快开了!”
我回怼他:“我座号在12车,你凭什么让我去!”
“12车现在他妈不让上!”
“你是列车长吗?你说话好使吗?”
我坚持己见,绝不离开13车车门口一步。13车列车员早已弃岗而去,没法站在车门口,所幸我背的东西不多,很快便挤进车厢。在过道我碰见了被人流使劲按在墙上的列车员,他正在大声喊叫着让人们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好关门……我问他为什么不让上12车,他嘿嘿一笑说:
“12车,阳啦!”
12分 沈阳离站
2022年12月1日15:06,运行的第22小时35分,K1393次离开沈阳站。
13车现在挤满了12车来的乘客,以及这些乘客们携带的行李箱,行李架早就被本车厢的乘客占满,座底、过道、厕所门口、端门全是大包小裹的行李。这还不够,被迫无座的乘客,只能把包塞在座之间,本属于买了座号乘客的位置。我被人流裹挟,进了车厢就无法往前一步,只能站在13车117号旁边的位置,我还指望着上车了再去12车找座位,如今看起来大可没有这个必要。
这节车已经严重超员,本应装118人的车厢,现在装了170多人,我从117号乘客的口中得知,12车、14车都发现了混管阳性,他们在下车之后被地方拉走,现在两节车厢不能上人。我给12306打电话询问情况,12306说: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,先生,您问一下列车长吧。”
K1393次的13车,现在已经成为一座孤岛。
蠕动的人群并不是完全静止的,人们随着车厢的晃动蠕动着,每晃动一下,我背着的包就被挤一下,我又不得不使劲顶住窗户,防止失控的人群把我挤倒。我虽然没有真正体验过春运,但三年的“秩序感”让我不习惯“失控”带来的恐惧。
谁是秩序?谁是失控?
谁是秩序?谁是失控?
谁是秩序?谁是失控?
我唯一的指望是铁岭。站票旅客纷纷议论着铁岭、昌图就下车。
“铁岭,是大城市,比沈阳大,下的比沈阳还多。”
“开原站吗?开原不站啊,开原不站就铁岭站,铁岭站完昌图站。”
“啊,我到三江口可能得晚了。”
“操,今天真倒霉,我铁岭就下车,票也不要了,爱咋咋地吧。”
赵本山创造的“铁岭大城市”这个梗,至今还在铁岭人中间口口相传着。
59分 铁岭保卫战
2022年12月1日,15:53
太阳渐渐西斜,列车进入铁岭车站,站台上的客运员已经得知了车上的情况,全部全副武装上岗,人群“呼啦”一下改为往车下挤。117号对面的旅客,在铁岭踩了我一脚,连挤带怼,下车了。我不管周围有没有人跟我抢,立即把包扔在座位上占座,然后一屁股坐在座位上。我的旁边是两个行李箱,座位上堆着一个,桌板底下是一个,至于上厕所,可能是没有指望了。
铁岭只停三分,车厢里毫无秩序可言,沈阳上来的行李箱,不想让铁岭的人们下车。
人们大呼小叫着下车,有的拎着比自己体积还大的行李灵活地穿梭于满是人的过道之间,有的下车前不紧不慢上了个厕所。
56分,到了开点,车却迟迟开不走,因为下车的旅客还没下完,而上车则根本没旅客——准确来说,没人敢上这趟车——沈阳以远的车站,多数都劝告买这趟车的旅客改签到下趟,或者进行有手续费退票,唯独沈阳站,没向我们告知。
车开了,才有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旅客想起来问:“这是哪?”
“铁岭,车开了。”周围的旅客提醒他。
“啊,我就在铁岭下车啊!”
他穿过车厢去找列车员问他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下车,列车员说:“火车可不能给你倒回去,你等会昌图下呗,你肯定能回家。”车厢里一阵哄笑,大家都在为他幸灾乐祸。
“只要这节车再来一个阳的,谁都跑不了!”车厢里的一个人说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大家的脸上洋溢着笑容,这种口罩后面的笑容并不是发自真心的,而是对自己命运的讽刺,以及对别人刻薄的幸灾乐祸。
“我们现在已经跑不了了,”列车员走到车厢里,跟他打趣到,“我他妈……上个班我跑了四天,回来隔离五天,这次我们回去还得隔离。”
“还能补卧吗?”
“你可真有意思,补票的都隔离啦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又是一阵狂放的笑声。
巨舰在大海上沉没前,人性的丑恶往往被展现得淋漓尽致,而这趟列车,就是这钢铁海洋上的一艘难民船,只是这次引我们走向沉没的,并不是海啸、洪水与暗礁。
芬兰电影《希望的另一面》里,来自叙利亚的穆斯林、难民、阿拉伯人哈立德,是从一艘运煤船的抓斗上下来的。他对移民官员说,芬兰是个没有歧视,人人热爱和平的好国家。
谁是希望?谁是失望?
谁是希望?谁是失望?
谁是希望?谁是失望?
我寸步不离我的座位,尽可能少喝水,少上厕所,厕所离我寸步之遥。
有一个人疯了一样推开所有人,从车厢一端跑到这边,他口中大喊着:“让开让开”,一看两个厕所都占满了,他趴在一个厕所门口疯狂地压门把手,哀求里面的人打开门。
里面的人可能也觉得奇怪:“我没完事呢,你等一会。”
他仍然使劲地晃动门,用乞求的语气说到:“我肚子疼的不行,我快拉出来了……”
“那你疼的不行你去旁边呗,跟我有啥关系啊。”
他又挂着狰狞的表情去求旁边厕所的人开门,旁边厕所传出了集便器的冲水声,他没等那人提好裤子,就冲进了厕所大快朵颐。好在,站票旅客们都是遵守承诺的,车到昌图,人又下了不少,好几个摇摆不定的,被带了一下节奏以后,都决定“不要票了”,在昌图下车再想办法回去。
2小时27分 四平马德里
2022年12月1日17:21,列车运行的第24小时48分。
在四平,列车上了更少的人,下去的人们像逃难一样。随着我了解的深入,这趟列车不仅12、14车发现了阳性,5车、6车、7车、10车也有疑似的混管阳性。列车广播忠实地履行着职责,用录音播送前方到站。
列车上的人渐少,我才得以有一个地方伸伸我的腿。从2020年到2022年,我见过了抢购N95的、抢购退烧药的、十块钱卖普通口罩的,如今大家返乡,3M9132成了底配,他们不仅倾向于戴最不透气的口罩,说最不清楚的话,甚至还戴上了面屏,早晨离校时,我看见不止一个学生,全副武装地戴着橡胶手套,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,戴着护目镜,再扣上面屏,像木乃伊一样。
车过四平,就进入了黑夜。我旁边的一位小兄弟,是北交的学生,和我一起从G975上下车,他站了两个半小时,又拎着两只箱子背着包很辛苦,我把座位上的那只别人的箱子扔到空出地方的行李架来,他就能短暂坐一会。
我问他在哪下,他说公主岭。我说我把包扔在这,你帮我占一下座。
上车两个半小时,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上厕所,解决战斗以后,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支酸奶,像喝口服液一样饮下去,这是我未来十多个小时可能仅有的口粮。
列车继续在长滨线上奔驰,大家都悲观地想到了结局,与其说是意外,倒不如说,从踏上回家之路开始,这个结果就注定了。“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。”这句话在2021-2022不适用,父母们巴不得你们永远不回家。
有的人大义凛然指责我这种人:
“平常骂伊春的时候你站在最前面,别的地方大流行了你想起来家乡了?伊春怎么出了你这种不孝不悌的败类。”
我想说,这个年代对父母还残留着法定尽孝的义务,对妻子有不重婚、不出轨与分享财产的义务,对孩子有不遗弃不贩卖与养大的义务,但唯独没人规定对家乡的义务。
礼崩乐坏。
礼崩乐坏。
礼崩乐坏。
家与乡两个字,在现代的人类社会与人类渐行渐远。
我这些年看惯了底线是如何当作橡皮筋来跳的。
我的思绪被拉回到列车内。
《甄嬛传》中,安陵容受宜修摆布了一生,连怀孕的权利都被剥夺了,当按照剧本惯例,甄嬛来与她曾经的“姐妹”现在的敌人告别时,安陵容说我这次终于有权决定自己了。而她最终的权利,是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。
3小时50分 长春围城
2022年12月1日18:44,列车运行的第26小时11分。
抵近长春,列车员的电台中接到了一则不很清晰的消息。
“天津上车山海关下车的几位混管阳性,经过山海关疾控排查,现在是阴性,列车12、14车自现在起解封。”
列车员喊了一嗓子:“解封了!12车14车的可以回去坐了。”站票旅客立即分两头离开13车,涌向12、14车。在封闭车厢期间,这位列车员靠着出售预留给这节车厢列车员的两提矿泉水,小赚了几十块钱,之后的流调中,靠着支付记录,我成功地为证明我没去过12车提供了证据链。
餐车已经开放,我和涌入12车的旅客同方向赶往餐车,希望在饭点的结尾能吃上一口热乎饭。
12车是办公席,已经一整天没开张的列车值班员,被十几名无座旅客围成一圈,队甚至排到了13车的端门。列车值班员极不情愿地数着钱,在手机上操作——如今补票已不再需要打印热敏纸,也不再在列车上提供报销凭证。
这个一个小时前还被称为“禁区”的12车,被糜烂的酒精气息包围。
车厢内相当空旷,人们或是歪着坐,或是躺着,我走过每一排座位,每一排座位都说着不同的话。印象最深的是90多号的两个三人座,六个可能互不认识的东北汉子,不戴口罩,拿着劣质白酒与空矿泉水瓶子,分了酒互相干杯,喝的脸通红,桌子上是咬了一半的火腿肠。像是在末日中幸存,抛弃了道德与良知的人。
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子,看了一眼穿行在车厢中的我,嘟哝了一句:
“我宁可这节车不解封,耽误我喝酒!”
人们大多不戴口罩,我找了一个神智还算正常的没喝酒的人,问原因。
“戴了回去还得隔离,有啥用啊?”
如果说13车是《圣经》中洪水降临之际的诺亚方舟,12车就是《三体》中被二向箔吞没前的阿拉斯加号,人们知道自己已经无望,于是便反方向做功。
我走到11车厢,列车长与一个餐车服务员公然在餐车内的摄像头下吸烟,看见旅客来了便戴上口罩,我径直走到吧台,没有人。
一个人从厨房探出头来。
“干啥?”
“卖饭吗?”
“卖你敢吃吗?”
“我为什么不敢吃?”
“现在餐车不做饭了。”
“那有啥吃的?”
“康师傅面。”
“水有吗?”
“有。”
这个餐车服务员,极不情愿地从吧台里走出来,甩动着钥匙,走到餐车另一边的储藏室,拿出冰镇的两桶方便面,三瓶矿泉水递给我,我扫了码付了钱,回到了13车厢。哪怕12车厢有我的座号在,但车上人多眼杂,我搬一趟包还要留意是否少了东西。
我对面的两个双城堡人,看我一个人拿了两桶方便面,说:“年轻好,真能吃。”
我说:“我从沈阳折腾到现在,还没吃上一口饭呢。”
13车的热水间,人们排着队打水,有一个人的泡面扣在地上,发出刺鼻的气味。
回想起在家极其厌恶酸菜缸的臭气,却在食堂窗口吃得津津有味,还有那个,时薪15,管一顿饭的快递站,仅凭老板不从工资里扣掉饭钱,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,哪有什么权利挑。
吃完,我用嘴呼吸,努力哈出辣气,被列车员提醒:“才解封你就不戴口罩?”
而水是要节约着喝的,这三瓶水是储藏室中最后三瓶。
车过长春,我凭借着我的那个iPod Shuffle听音乐,它2010年生产,2020年被我从二手贩子里淘来,如今在我手里也使用两年了,它比起我的手机小巧,省电。
我很想睡,但座位长度不够,很难睡,最后干脆把耳机扯了下来,和邻座一起扯没有营养的犊子。邻座想花钱租我的充电宝,我大手一挥:“拿去用吧!反正快没电了。”
6小时47分 哈尔滨冬泳
2022年12月1日22:41,列车运行的第30小时8分
在哈尔滨,列车连停三站,哈西、哈站、哈东。我的室友是哈尔滨人,我拿微信给他录视频:
“到达美丽的冰!城!东方小巴黎子哈尔滨,诶呀,这不是哈尔滨西站吗,再来看看我们的列车吧家人们。”
他说:“到哈尔滨指定有你好果子吃。”
哈尔滨被称为“东方小巴黎”。
最近两年,“巴黎”被加了东北话惯用的词根“子”——“东方小巴黎子”。
意思是监狱。
哈东站上的全是学生,哈尔滨的高校与我们一样,把学生往家撵,列车值班员并没有挨个车厢核验学生证资质,大概是列车员还得坚守岗位,不能随便流动。
我对面是一个满嘴脏话、抽着烟、烫着头的大学生,他正在远程指导他的同学,如何用OBS录制好的视频开双机位作弊。我并不是一个擅长学历歧视的人,但我会因为我周围的陌生人满嘴脏话而不适,尽管我也非常没有教养,但我擅长用我不接受的道德底线绑架别人。
23:16,列车驶上了东江桥,从四平起就一直停留在窗户上的水滴,变成了密封胶条上的一滩冰,黑龙江的冬天始终寒气袭人。
困得不行,坐卧不得,我断断续续地低着头睡觉,不戴口罩。
绥化、庆安……
10小时39分 庆安睡眠
2022年12月2日01:33,列车运行第33小时0分
庆安时我醒了,下车的人们的吵闹弄醒了我,对面的二站台上只一盏孤灯,大概是刚下完雪。
我不由得感叹道:
“庆城的夜,太难熬。”
庆安一过,窗外重回黑暗。
我定了铃,在列车进南岔二十分钟前响。接着坐着睡。
12小时49分 南岔冰冻
南岔附近,绥佳线带-松
2022年12月2日03:43,列车运行第35小时10分
我被《PSYCHIC FIRE》的前奏震醒,一列车的人全醒了。把包从行李架上够下来,穿上了四层秋衣,发现根本没法抵御零下29度的严寒,立即给我在南岔站上班的忘年交——X大爷发微信,正巧他在班上,等会马上接烟台车,我说,借我一件连结员大衣穿一穿。南岔站下的旅客不少,但远没有庆安多,我见证着人曾满站台,也见证了树倒猢狲散。人们挤在通过台,通过台又是一年一度结满霜。
门缝、折页全部被冻死,等会必须得上应急措施。
应急措施是什么呢?
和绿皮火车不同,空调车一直有380伏电,稳定的电力供应能带来稳定的热水。
列车员拿起那个白铁皮的小桶,无视了“严禁使用电茶炉热水搞卫生”的规定,拧开水龙头,接满了一桶热水,往通过台的地板上浇,接着他让所有人躲开,向门上泼热水,我踩了热水以后再站在连接处,不一会,鞋底被零下二十多度的铁板冻得粘住了。
列车压上了南岔站的第一组道岔,开始剧烈左右晃动。
另一位列车员来到门口,他先确认了是否是这侧门开,用手套使劲擦掉门玻璃上的一小块霜,眨巴着眼向外望去,接着解锁两道锁,试开了一下,门再次被冻住,打不开。
他骂道:“早不浇晚不浇,这个时候浇干他妈什么玩意!”
接着他试了一下门下面的扶手板是否能自己弹起来,也不能。他急了,拿脚使劲地跺,终于是赶在列车停妥之际开了门立了岗。
在列车运行的第35小时30分,我从沈阳上车之后的第13小时9分,我终于离开了这趟列车,回到了伊春的土地上。
零下32度,以下被删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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